那些年,，劇團輕易不愿到鄉(xiāng)下演出。年輕演員耍范兒耍派頭,，小地方瞧不上,。再說，風(fēng)起漫天灰,，雨落兩腿泥,，鄉(xiāng)下的演出條件也著實窩嘬。

　　古鎮(zhèn)藏在伊河上游,，縮在熊耳山余脈的褶皺里,，仿佛一位從歲月深處蹣跚走來的老人。光陰雕刻了青磚灰瓦,，將斑駁鋪滿老街老巷和一塊塊被腳底板磨凸凹了的青石板,。

　　偏偏古鎮(zhèn)人捧角懂戲，戲迷多如牛毛,。不喜愛露臉的婆娘們手頭做著飯菜嘴里哼著曲調(diào),，灶房冒出來的青煙仿佛都粘連著戲文。街道上竄來竄去的貓狗,，圈里躺的大肥豬,，田野上耕作的騾馬牛驢恍惚也都愛聽?wèi)颉２恍彭デ魄?，那長一聲短一聲的叫喚,，不是它們在吊嗓子么?不是它們在念叨戲文么?

　　五爺一輩子愛挑頭，作難事輕易壓不倒他,。五爺說：“好請不如賴將就,，不行，咱自個整臺攛班子戲吧,?！?/p>

　　一拍即合,。五爺票花臉，九叔票司鼓,，劉伯票板胡,。他仨是古鎮(zhèn)有名的鐵桿戲迷，現(xiàn)代網(wǎng)絡(luò)語言叫“死忠粉”,。

　　俺娘看過攛班子戲,。

　　娘說：“恁五爺踩著鼓點，應(yīng)著響板,，披蟒袍,，腰懸?guī)В沂殖直?，頭戴冠,，化白妝，先有嘍啰依次出場跑龍?zhí)?，定住位,，恁五爺這才撩袍上臺，展臉亮相,，接著搖帽翅,，晃臀，輕擺頭,，擠眉弄眼,，把奸臣妥妥演活了?！?/p>

　　“恁九叔的司鼓打得也不孬,，干凈利落，嘎嘣脆,?！?/p>

　　“恁劉伯的板胡拉得也好，弓一搭弦,，抑揚頓挫,，還能模仿雞打鳴惡媳婦罵街咧?！?/p>

　　“媽,，攛班子戲好看嗎?”我縮在娘懷里，格外好奇,。

　　“嗯,，好看得緊!”俺娘捏捏我小臉蛋，點點頭。

　　我一雙小眼睛里撲閃著滿天繁星,，娘一雙大眼睛里搖晃著半弦月亮,。就是從那個秋蟲嚶喓的夜晚起，我的心里裝進一個小小的愿望——看一場五爺,、九叔,、劉伯演的攛班子戲。

　　攛班子戲?qū)Ｌ魟∏椴粡?fù)雜的傳統(tǒng)折子戲排練,。譬如,，《屠夫狀元》《抬花轎》。譬如,，《三哭殿》《楊八姐游春》,。

　　鄉(xiāng)下人的日子如同一鍋亂燉，每個人都是一道食材,，合在一起,，燉得活色生香,，熬得滋味綿長,。

　　天蒙蒙亮，順陽河邊已經(jīng)人影綽綽,。有咿呀吊嗓的,，有下腰劈叉的，有來回對練刀槍的,，有練車轱轆翻的……那些沒有一分錢報酬的攛班子演員,，在薄如輕煙的晨曦里，起得比鳥早,，勤奮得讓人心疼,。

　　五爺特意請縣劇團的頭掛弦和司鼓來古鎮(zhèn)指導(dǎo)了幾天。扮演穆桂英的巧珍得了真?zhèn)?，出場颯爽英姿,，像模像樣。劉伯把大起板,、行板,、西皮流水拉得流暢自然有板有眼。九叔起手一陣急急風(fēng),，兩根鼓槌上下翻飛,，鼓點時而舒緩，時而暴風(fēng)驟雨,，熱鬧,，過癮。

　　《穆桂英掛帥》定在正月初一晚上演，頭炮戲,。一聽攛班子要演《穆桂英掛帥》,，十里八鄉(xiāng)頓時炸了鍋。

　　那場戲唱得真叫過癮,。幾十年過去了,，古鎮(zhèn)人還念念不忘那場戲。

　　天一落黑,，戲臺前人山人海,。十幾名治安隊員全部出動，胳膊上裹著紅袖章,，人手一根一丈多長的帶梢青竹竿“擴場子”,。人堆里，總有些不自覺的人,，只管自己舒服,，不顧妨礙旁人，看不到戲臺上的熱鬧,，干脆把從家里帶來的木凳子墊到腳跟底下,，一下子便鶴立雞群?！皵U場子”既要眼疾手快,，也要鐵面無私，不容被擋著視線的鄉(xiāng)親抱怨,，手里的竹竿已向出格者的頭頂揮去,。

　　“都跟你一樣，咱草臺班這戲還演不演?大家伙還咋看戲?一點規(guī)矩都不懂,?！?/p>

　　一些燈光從蒙戲臺子的帆布縫隙里逃逸而出，斜刺向夜空,。那些燈光在黑夜里格外醒目,，仿佛伸向蒼穹的一根根結(jié)實有力的臂膀。一窩喜鵲躲在戲臺旁的一棵大白楊樹上探頭探腦,。它們疑惑不解——啥東西恁大魅力,，咋讓莊稼人一個個魔怔了呢。

　　那天晚上,，我坐在娘的懷里,，看著看著，就睡熟了,。

　　依稀做了一個奇特而美妙的夢——我穿著花花綠綠的戲服,，臉上撲著厚粉彩,，扎云髻，帶蟒背靠,，在臺上唱念做打,。

　　那場夢，直到今天,，都不愿意醒來,。(賈紅松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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